美国人的银幕上总爱嘲弄意大利人。他们操着一口意式英语,在芝加哥做着凶神恶煞的买卖,但少了点暗渡陈仓的智慧,于是最后让土生土长的美国主角逃之 夭夭。或者是如《教父》那般,一只手就能把整个城市掀得天翻地覆,最可怕的敌人不是警察政客,而是心腹叛徒。又或者如《马达加斯加3》,法国人负责无恶不 作,意大利人负责装傻充愣。但在电影上,意大利人却一点儿也不傻。他们的写实让法国人“新浪潮”了一把,他们的喜剧让美国人自惭形秽。
意大利喜剧片的回归!
早在今年五月戛纳电影节未开奖之前,意大利影片《真人秀》(Reality)就已经被大量评论所看好。是的,法国人已经习惯了迈克尔·哈内克。这位奥地利导演带着法国演员和法语电影频频参加欧洲一级电影节,甚至连他的国籍都开始让人生疑。虽然戛纳最后还是一如既往地把金棕榈交给了哈内克 (《爱》,Amour),但至少把情怀留给了《真人秀》。
影片把舞台放到了那不勒斯。在这样的南意小城中,有着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意大利喜剧片中典型的男主人公:鲁西诺,鱼贩子,不失幽默感的工人阶级,暗地里和妻子做点“小生意”;它也有着意大利电影中典型的大家族:七大姑八大姨个个大嗓门, 吵吵闹闹却又相亲相爱;还有典型的可能连意大利人都开始怀念的邻居:院子里人人相熟,镇上的每个人都是朋友。
于是,《真人秀》从一开始就宣告了自己的意大利情怀。鲁西诺喜爱表演,他的家人总觉得他应该去找更多的机会。于是在孩子的坚持下,他参加了意大利最受欢迎的真人秀选拔,面试让他满怀希望。整个城镇都为之兴奋,每个人都觉得鲁西诺即将去罗马参加比赛,成为名人。然而,鲁西诺自己开始陷入偏执狂的状态。他觉得周围的每一个陌生人都是电视台 派来监视观察他的。他卖了鱼铺,整日等待电视台的电话。一直到节目开始,他都没有等到。本以为鲁西诺该清醒的时候,主持人又说可能会在节目中插进两位参赛 者。于是,鲁西诺的偏执症状日趋严重。最后,他来到罗马,偷偷潜入比赛处,像参赛者那样坐在房子中,痴迷地笑。
2012年戛纳电影节评委会大奖。这个头衔被悄悄地藏在了另一条评论之后:“意大利喜剧片的回归!”在这个商业片让人空虚,喜剧片让人苦闷,写实片让人瞌睡的年代,法国人想起了他们的电影前辈意大利。那是个多么辉煌的电影年代啊!维斯康蒂的镜头那样漫长,却没让我们在影院入睡;德·西卡的写实那样剧情,却没让知识分子不屑一顾;罗西里尼的脾气那么差,却带走了好莱坞的英格丽·褒曼;马斯楚安尼的性情那样飘忽,却带走了我们的凯瑟琳·德纳芙。以至于五六十年代的意大利喜剧片开始从写实 艺术走向商业剧情的时候,他们依然忘不了意大利电影的好,谁敢说那吵吵闹闹的家庭矛盾和邻里冲突不是新写实电影的遗风呢?谁敢说意大利喜剧片不是最好的写 实剧情片呢?
意大利喜剧片的回归?
然而,这样的回归却也让人生疑。
意大利喜剧片不能说是严格意义上的喜剧片,更多的是带有喜剧细节的轻松剧情片。就好像这部《真人秀》,事实上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伤故事。对回归的怀疑并不是因为它的悲伤,而是它的拍摄。
或许是因为我们习惯了美国人快节奏的喜剧效果,或许是因为意大利电影沉沦了太久,或许是因为一波又一波新电影的后继者过于优秀,我们在这部影片中居然看不到那个年代意大利式的浪漫:平稳缓慢的镜头,干净简单的人物以及诙谐滑稽的配乐。
在鲁西诺陷入疯狂之后,整部影片完全失去了意大利人该有的幽默和温情。鲁西诺觉得电视台在监视他,他得做善事,于是把家具一件一件地送给穷人。他的妻子难以忍受便离家出走,镜头居然开始像丹麦电影人那样晃动了起来,让人心中堵闷。
可是,意大利剧情片不应该是这样的。
即 使是夫妻不和这样的老话题也应该是像《昨日、今日、明日》(Leri, oggi, domani,1963)中索菲亚·罗兰那样一手叉腰一手抱娃,数落着丈夫的种种不是,而一旁的马斯楚安尼则是据理力争旋即垂头丧气。而下一秒,我们就看 到了恩爱的夫妻在一室的小房间中照顾七个吵闹的孩子,无不感动地发现“贫贱夫妻百事哀”并不是真理。现在看来,当年的这部喜剧片甚至带点超现实的味道。昨 日,贫穷的家庭热热闹闹地住在石头房子里,妻子和镇上的别的女人一样,做点不怎么合法的“小生意”,靠不停地怀孕来逃避罚款。当牢狱之灾最终来临时,所有 的邻居都来帮忙,甚至凑齐了罚金;今日,资产阶级的男女开着跑车在谎言中游荡,最后陷入了金钱,女主角和另一个开跑车的走了;明日,看似恬不知耻的官宦子弟情妇却愿意帮助隔壁困于情欲的教会弟子重返正道。我们在其中看到了现实,温情以及让人可以轻松走出放映厅的希望。
幸好,《真人秀》还不算残酷。鲁西诺为了孩子去参加真人秀选拔,对制作方软磨硬泡低声下气,就像所有的意大利父亲一样,愿意承担父亲的责任(《意大利式结 婚》Matrimonio all’italiana,1964),愿意亲近疏远的孩子(《星期四》Il giovedi,1963),甚至愿意为儿子挡子弹(《美丽人生》La vita è bella,1997)。只是这样的温情就像它的镜头一样稍显短暂。在影片的后半段,鲁西诺的生活里已经不再有家庭。他成天坐在沙发上看着真人秀,就这么看着,忘记了自己的初衷。
但《真人秀》的结局却让人心痛。镜头里的鲁西诺难以清醒,镜头外痴痴的笑声没有尽头。所以,当法国媒体吹捧它为意大利喜剧片的回归时,意大利人开始犹豫了。我们还能回到那个嬉笑怒骂的温情年代吗?
意大利喜剧片的回归。
关 于意大利人,有一个喜闻乐见的比喻——他们是欧洲的中国人。他们痴迷美食,热爱母亲,崇尚大家族,爱管邻里闲事,文化历史悠久,同时还有拥挤昂贵的旅游景 点。在中意合拍影片《我是丽》(Lo Sono Li, 2011)中有个关于美食的桥段。咖啡厅的中国员工做了道炸鱼请意大利老顾客品尝。一个老头吃了后说很像意大利菜,另一个接上去说:“是马可·波罗教他们 的。”
因此,意大利电影在中国的礼遇似乎是情理之中。早在译制片稀缺的年代,我们就有了《意大利人在俄罗斯的奇遇》;在国际女星都是好莱坞的年代,我们知晓了索菲亚·罗兰;在中国电影初出茅庐的年代,威尼斯电影节为我们敞开大门,虽然现在已经没什么中国电影可以让会说中文的威尼斯电影节主席为此颁奖了。
意大利剧情片让我们看到自己。
吵闹的大家庭,相熟的邻居,热情的小贩。这些带着乡土的回忆已经在这个城市中慢慢死去。于是,《真人秀》让我们突然想起了饭点时拥挤的弄堂,一起玩游戏的隔壁小孩,抢你玩具的堂兄表弟,那些我们慢慢想要追回的东西,那些在《岁月神偷》这类电影中不停怀念的东西。
在 这个意义上,《真人秀》的确是意大利喜剧片的回归。它的身上有着挥之不去的意大利电影传统。鲁西诺的疯癫让人想起《大衣》(Il cappotto, 1952)中执念于一件新大衣的小员工。同样是底层人民,同样是贫穷,这个小员工更加生不逢时。他勤恳工作却不得赏识。眼见天气渐凉,倾其所有终于做了一件漂亮的大衣,漂亮得都不舍得脱下。但最后却被流浪汉抢走。腐朽的意大利政府听之任之,而小员工的偏执甚至化作了鬼魂。
那不勒斯的芸芸众生就好似德·西卡镜头下的普罗大众。于是最终我们想起了意大利喜剧片的代表《意大利式结婚》,想起了多年情妇熬成妻的索菲亚·罗兰,想起了娶了情妇又想离的马斯楚安尼,想起了聪明的女人对无情的男人说:我的三个孩子中有一个是你的,但我不告诉你,你自己猜吧。整部影片我们都在看一个吝啬的男人是如何啼笑皆非 地寻找自己的儿子,最后不得不把三个孩子都揽下,而最后的最后,我们似乎看到了这个家庭的希望。
所以,纵使意大利人自己也对这部影片褒贬不一,但谈起它时无不兴致勃勃。
毕竟,聊胜于无。
毕竟,我们想看的无非是情怀。